季良小说《中秋夜》
2020-02-27 13:50: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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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夜

文/季良

  六年前的中秋夜,一个小生命来到世上,我生下了女儿妞妞。今晚妞妞满六岁。昨天她爸在电话里承诺,今晚保证来家里陪女儿过生日。可是妞妞对她爸的印象,却非常模糊。因为妞妞和她爸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。

  妞妞对她爸长什么模样,尽管陌生,但她没有忘记她爸的存在,每天在这个梦想中茁壮成长。在妞妞的心里,爸爸只是个符号,就像人们向往首都那样,精神上有个寄托,梦想哪天亲临北京,一睹天安门城楼而已。

  傍晚,我牵着妞妞的小手来到阳台上,与女儿欣赏中秋夜的景色。在灰蒙蒙的天空中,那轮圆月正冉冉地上升,放射出淡淡的光芒,把整个世界涂成了乳白色。刚满六岁的妞妞,站在不足十平米的阳台上,出神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,似乎猜测着忽闪的星辰数量,凭着在幼儿班学的数学知识,小食指数着浩如烟海的星辰。然而夜空中,星罗棋布,她总么也数不清。

  或许,是妞妞在幼儿班学的歌曲,小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了《十五的月亮》的歌曲,童音袅袅,已完全陶醉在中秋夜的月色里,到了望我境界。

  这会儿,月亮格外皎洁,银白色的光辉洒落下来,大地上就像铺了一层白霜。突然,一丝云彩遮住了月亮,给月亮蒙上了神秘的面纱。当云絮散去后,月亮虽然依旧显得明亮与完美,但放出的光彩并不怎么亮堂,却像孩子的眼睛直眨巴,想是困了,把大地染成了一片暗淡模糊的浅灰色。

  妈妈,星星不见了,这是为什么呢?妞妞数来数去,天空中的星辰,却数得不见了。她歪着小脑袋仰望我,一副急切得到我答复的神态。

  我侧头笑道,星星被月光的辐射遮掩了。等会儿,它还会出来的。妞妞听话,你继续数星星,妈妈要回屋里去,因为家里的事儿还没忙完。

  言毕,我便离开了阳台,回到屋里张罗过中秋节的东西。妞妞也很听话,没有嚷着要我继续作陪,独自站在阳台上,继续数着谁也数不清的星辰。妞妞她爸说过,晚上来家里陪女儿过生日,只怕已经驱车在路上了。

  回到屋里,我继续忙着过中秋节的东西。客厅的茶几上,已经摆好妞妞喜欢吃的糕点,和她爸常喝的红葡萄酒。我放下那瓶红葡萄酒的时候,往事便从脑海里一幕幕的浮现出来,不堪回首。大学毕业后,我曾参加过多次公务员考试,尽管笔试名列前茅,但面试后都名落孙山。这不能怨天尤人,只怪自己命薄福浅,出生在穷乡僻壤,祖辈三代都没出一个拿俸禄的人。

  我别无选择,必须放弃再考公务员的念头,到外面闯世界去。因为父母供我上大学,已经债台高筑。来到南方城市不久,我便找到了份工作,给公司老总当文秘,与政府领导的秘书类同。刚开始,我有些担心,害怕老总会是个花花肠子,在我身上占便宜,抑或提出些过分与苛刻的要求。

  哪知,老总非常安分守己,从不与女下属单独相处,即便长得倾国倾城的女孩子,也没非分之想,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神态。时间久了,我也就没再提防老总会在我身上打歪道主意。老总常带我去会见客户,饭局一般逃不掉。在筵席上喝红酒像是家常便饭,几句激将话,酒杯就底朝天了。

  与妞妞她爸相识,就是在筵席上结下的缘分。确切地说,就是红葡萄酒给我们制造的尘缘,我不胜酒力,被血红一般的葡萄酒醉得人事不醒。也不知是谁把我搀扶到宾馆里去的,当我醒来的时候,身上已是一丝不挂,并感觉下身隐隐约约的疼痛。而身旁睡着妞妞她爸,也是赤身裸体。

  妈妈,妈妈!突然,站在阳台上数星辰的妞妞,跑进屋里来了,望着发愣的我,翘起小嘴咕哝道:妈妈,爸爸什么时候来家里呀?

  妞妞的喊声,把我的回忆给打断了。我回过神来,目光就离开了那瓶红葡萄酒,顿堆上笑脸,冲妞妞笑了笑:爸爸工作很忙,怕是耽误了,还等一会儿吧。妞妞听话,你在阳台上还玩会儿,等爸爸来家里后,我们就一块儿过中秋节。妈妈一会儿就忙完了。小孩子别贪吃,怎么,你嘴馋了?

  妈妈,爸爸从不来家里,当领导怎那么多工作呀!妞妞嘟哝了一句,随后便盯着茶几上摆的糕点直咽口水;尤其那一个个茶黄色形似葵花瓣儿的月饼,像积木一样堆在红色菊花纹碟盘上,散发出一缕缕酥油的馨香,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魔力,深深地吸引着妞妞。即刻,妞妞的嘴巴不停地翕动,禁不住小手伸出,想抓月饼去,嚷道:妈妈,我要吃月饼,我就要吃!

  我伸手在妞妞的小脑袋上轻轻地抚摸,和颜悦色道:妞妞,今天你已满六岁,该懂事了,别只贪吃,等爸爸来家里后再吃。八月十五中秋节,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,你爸爸是一家之长,吃东西,就要等到一家人到齐了才能吃。妞妞,以后可要记住哟。乖女儿,你再到阳台上看月亮去吧!

  妈妈,我……我看月亮去了。妞妞对我望了一眼,咽了一下口水,小嘴翘起很高,极不乐意地点点头。然后旋风般地跑阳台上去了。

  我跟随在妞妞的身后,来到阳台上,举目看去,天空中月明星稀,好似星辰已被月光吞没。那轮悬在夜空的圆月,像一只硕大的足球,透过一层层薄如蝉翼的云彩,在万家灯火的城市上空,缓缓地移动着。灯光与月光,交相辉映,给城市的夜空平添了些色彩,给中秋夜带来了祥和的景象。

  我望着妞妞矮小的背影,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。女儿妞妞来到这个人世间,把我的一切梦想都击碎了。人们常说,回味往事是件最痛苦的事儿。当然,人生没有遇到坎坷不平的事儿,也就没什么可以回首的了。

  六年前,我怀着雄心壮志,想考上公务员,一举打破几代没出拿俸禄的人,给祖宗三代争光,哪知事与愿违,屡试不中。在万般无奈之下,被迫求其次,便想在商场中打拼,凭着学的知识,来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
  然而梦想,却是把双刃剑,不伤自己,则伤他人。我的梦想,即伤到了自己,又伤到了他人。这个他人,就是女儿妞妞。将来,妞妞是否怨恨自己的母亲,尚不清楚。不过可以肯定,妞妞懂事后,定会与我分道扬镳。

  将来的事情,我不敢往下想了,顿离开阳台,又回到了屋里。家里那只石英电子钟,指针不停地旋转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这套房子,是我生下妞妞后,女儿她爸给买下的。只不过户主,是写的妞妞的名字。

  我站在客厅的中间,聚精会神地望着电子钟,心想妞妞她爸答应今晚在一起吃中秋节团圆饭,并且答应陪女儿妞妞过生日,又是什么重要事分不开身,到现在还没来家呢?说今晚中秋节,他无论如何都会来家里吃顿团圆饭,和给女儿妞妞送上生日礼物。只是没说送什么礼物。他即没忘事的毛病,又没记忆力失记的现象,怎不至于连自己女儿的生日都忘记了吧。

  要是妞妞出生在平常人的家里,按照当地的风俗,满三六九、十二岁的时候,就要摆几桌筵席,恭请亲朋好友和妞妞她爸的同事们来道喜。但妞妞享受不到这个隆重的礼遇与道贺,竟然像个被人世间遗弃的孩子。即便与妞妞有血缘关系的外公和外婆,也不见得会接纳这个不明不白的外甥女。

  妈妈,每年的八月十五,都要一家人团圆吗?冷不防,妞妞从阳台上又跑进屋里来了。妞妞陡然的说话声,把我吓了一跳。在这夜深人静,我事先没有妞妞进屋来的心理准备,妞妞的身子或许太轻,走路发出的脚步声又小,没有传进我的双耳,听到突如其来的喊声,被吓得心脏狂跳不已。

  我在自己的胸口,抚摸了一阵子后,才从惊吓中平静下来。坐在沙发上,望着妞妞惨淡一笑:每年的八月十五,再就是大年三十,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。一家人没到齐就不能贪嘴吃东西,妞妞可要记住啊。

  妈妈,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,又会怎么样?要是没聚在一起吃团圆饭,那又会怎么样?妞妞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,并扑到我的怀里撒着娇儿。后来索性坐到我的大腿上,一只小手搂在了我的脖子中。

 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,家里才太平和吉利。我本想继续解释,陡地想起往事来,忧愁涌上心头,担心讲得太多会说走嘴,伤害到妞妞稚嫩的心灵,便敷衍了事道:那是些大道理。你还小,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。

  妈妈,什么叫大道理呀?妞妞仰着个小脸蛋儿,痴愣愣地望着我的脸上。我苦笑道:大道理就……就是很遥远的事儿,要等好长时间才实现。妞妞天真地追问道:爸爸懂得大道理吗?这时候,我眼睛已一片湿润,因为妞妞她爸还没来家里,我又必须继续制造和谐的气氛:爸爸当然懂啊。

  其实,妞妞她爸从不来这个家。我和女儿搬进这套房子后,妞妞她爸还没来过。这套房子,妞妞她爸是否亲自看过,不得而知。不过我想,妞妞她爸应该亲眼目睹过,因为屋里所有的家什都是我喜欢的。与女儿来这里,是公司老总安排人送的。并且,屋里的家什都已经摆得有条不紊。

  妈妈,爸爸不知道一家人中秋夜,都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吗?妞妞瞟了一眼茶几上的月饼,咽了几下口水,又翘起小嘴嘟哝道:爸爸为什么还不来家里看我,是否把我给忘了呀?妈妈,我……我真的想要吃月饼!

  妞妞听话,爸爸会来家里看你的。我将妞妞搂得更紧了,生怕妞妞会从我的大腿上跑开。妞妞的小脑袋,斜倒在我的胸口上来回晃动,继续撒着娇儿道:妈妈,贪官是坏蛋吗?我惊讶道:贪官这词儿,是谁告诉你的?

  妞妞仰起小脑袋,望着我笑道:班上有个同学的爸爸是贪官,被纪委抓走了。那个同学,就再没来学校里上课了。同学们都说贪官是坏蛋,要不怎么会被纪委抓走呢。妈妈,贪官是什么呀?坏蛋又是什么啊?

  我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对妞妞不知如何解释,便轻轻地抚摸着妞妞的脑袋:妞妞,以后不允你再说贪官,那是大人们的事儿。

  妞妞凑在我的脸上,朗声道:妈妈,我满六岁了,是大人了啊!我顺手把妞妞搂在怀里,为转移话题,便轻言细语道:妞妞,你不是喜爱唱《十五的月亮》的歌儿,妈妈和你一起唱,好吗?妞妞仰望着我,惊奇地道:妈妈,您真的会唱歌儿?我说:妈妈会唱歌,会唱好多好听的歌儿呢。

  顿时,我与妞妞轻轻地唱着《十五的月亮》的歌曲,歌声立马就在屋里响起。童声伴随成年女人的混音,这悠扬的歌声,便在屋里的空间荡漾。

  与此同时,屋子里的灯光与窗子里射进来的月光,将房间里的灰暗辐射得无影无踪,雪亮一片。妞妞依偎在我的怀里,随着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,和歌声的节奏,似乎把吃月饼的事情已忘掉脑后,唱着唱着,就打起了瞌睡。一会儿,妞妞就进入了梦乡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虽然声微,但在宁静的晚上,即便掉下一根针,也能让人听见,就别说呼噜声了。

  “当当当……”墙壁上挂的那只电子石英自鸣钟,有节奏地响了十二下。它像个忠诚的仆人,为主人默默地奉献着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无怨无悔地、永无休止地旋转,时辰到了就主动的自鸣,尽管从未得到主人什么赏赐,但每天依然尽职尽责地提醒主人,哪怕再累,都及时报点。

  我望着那只“嘀达”响个不停的电子石英钟,思绪万千。心想妞妞她爸经常搪塞,总是说公务繁忙,抽不开身来家里看望女儿妞妞。偶尔打电话约我去宾馆开房,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,像个重病缠身的患者,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。他究竟是因工作劳累过度所致,还是另有隐情呢?

  今晚妞妞她爸,不可能来家里了。昨天他说今晚来陪妞妞过生日,又是敷衍。可我却当了真。我和女儿居住的小区,门口值班室的保安,对陌生人一律要求拿出身份证,或工作证作登记,以防患未然。其实,妞妞她爸很早就说过,来小区看望妞妞不方便,不然就会留下痕迹而被人察觉。

  当初,公司老总安排人送我和女儿,来小区的时候并不张扬,或许妞妞她爸吩咐过。这小区不仅门口安装着摄像头,连各层楼和电梯里都安装着电子眼,小区一切动态都存储在值班室的微机里,和在保安的视野里。

  六年前,我刚怀上妞妞的时候,寻死觅活地想堕胎,是想倚仗妞妞她爸的能量考上公务员,以拿上俸禄。可妞妞她爸苦口婆心地劝说,要我将孩子生下来。让妞妞她爸铁心要生下来,是医院的仪器检查出了差错,说我怀的是男孩。当时我说,生孩子后,我考公务员,就不可能梦想成真了。

  哪知,公司老总说出的话,让我啼笑皆非。他说,即便妞妞她爸在暗中帮你考上了公务员,你的前途也不会似锦,他绝对不会提拔你职务,让你背上个被“日后提拔”的精神包袱,像个贼似的,一辈子抬不起头。

  后来,我在医院生下了妞妞。让妞妞她爸吃惊的是,我生下来的是个没带把儿的女儿。尽管妞妞她爸没抛弃我与女儿,但对我的态度,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,与我亲热的劲头,一蟹不如一蟹。此前答应帮我考上公务员的承诺,已闭口不谈。我的梦想,就像一江春水向东流逝去了。

  突然,妞妞梦呓道:妈妈,班上有个同学的爸爸是贪官,被纪委抓走了呀!我低头对躺在怀里的妞妞瞟了一眼,见妞妞睡得那样香、那样甜,口角流涎,唾液长流不止,浸湿了她的衣襟。妞妞想要吃月饼,已经想得垂涎三尺,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,只怪我固执己见,没让妞妞先吃月饼。

  夜已经很深,宁静得出奇。就连妞妞的心跳声,我都能听到。我心头酸楚,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。妞妞……我轻轻地呼唤女儿。妞妞已睡熟,嘴唇有节奏地翕动,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。笑得那样淡定、那样安然。

  屋里,这个家的成员之一,那只电子石英钟,尽管人和物有区别,但它依旧没日没夜地旋转,“嘀达”声有节奏的响着,给家里制造些生气。

  六年来,我为了抚养妞妞,没有得到充足的时间休息,已身心交瘁。今晚已等到凌晨,妞妞她爸还没来家里。要是他来家里,早就来了,不会拖到深更半夜。这小区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值班。今年中秋夜,定让妞妞永世难以忘怀,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,烙下了深深的印记,并已铭心刻骨。

  我抱着熟睡的妞妞,来到阳台上,纹丝不动地伫立,仰头遥望天空中的月亮,只见月亮的光芒,越来越大放异彩,似乎要把天地都照射个透亮。尽管我呵欠连天,眼皮已开始打架,但依然站立着,坚持不上床去睡觉。

  陡地,妞妞又梦呓道:妈妈呀,贪官是什么?坏蛋又是什么啊?

  我心头一阵恐惧,隐约感到该来临的事情,或许已经降临。这绝对不是幻觉,却是实事。于是举眼仰望夜空,那轮满月的银白色,仿佛已被红葡萄酒的颜色所替代,与妞妞她爸将我初次夺去流出的处女血色毫无二致!


刊载湖南《岳阳文学》2015年第6期

  作者简介:季良,男,当代作家,湖南张家界人。30多年写作经历过电影编剧、创作故事、纯文学小说以及长篇小说等文体的磨练,发表约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,已出版长篇小说《代理省长》《副省长夫人》等作品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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